1
与 L2 和谈结束的第三年,我回到地球,路过某街。街道几近破败,却发现一个店面还在装修。记忆中翻找许久,才想起来这里曾是我很久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厅。 L1 太空城没有那种传统咖啡厅,甚至咖啡厅这个词都是我想了半天挤出来的。
似乎仍是一间咖啡厅。
其实当年,我也没多喜欢咖啡厅,对这种地方的印象就是上海写字楼下面的牛马休息室。但是那天嘴馋,又正好有时间,就推门进去想要点一杯拿铁。
紧随开门时吹出的冷风,是扑面而来是一股咖啡的醇香,嗯,实际上我还蛮喜欢咖啡的。不大的店面装修的很雅致,深色的木制桌椅和凹凸质感的墙纸,和外面粗犷的街道格格不入,好像芳文社片场的主角闯进了高达驾驶室,但旁边几桌 MacBook 气氛组却是浑然天成,多了几分融洽。
本想拿上咖啡就走,但一首《浮夸》飘进耳朵,驱使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我丝滑地坐下。陈奕迅吗?不赖哦。
下午没课,但周末有组会。我索性掏出笔记本读文章,设法融入气氛组。虽然不是 MacBook,但好歹也是轻薄设计,轻到能取下键盘在床上打 galgame,商务休闲两不误,是不是很有江浙沪范儿。
这时候,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推开玻璃门径直趴坐在我对面,吓得我挺直了腰。
“你……你没事吧??”
眼前的人约莫高中生模样,却是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又趴在桌子在喘着粗气,好不吓人。
像是心脏病发一样,还是低血糖?是什么急性病?不管怎样,我都该帮个忙吧。我跳起来走到她旁边,问她是否还好,同时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20。
音乐不合时宜地消失,一首唱罢,紧跟的下一首还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不知怎的,她像是吃了速效救心丸一样,脸色竟又红润起来,自顾自地说:“安啦安啦,忘带随身听电池啦。”
“你是80后吗。”嘴比脑袋快,我已经自动开始吐槽了。
这场面过于惊人,如释重负之余,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想她却抬起头问我:“哎,Eason 的歌,你最喜欢哪一首?”
“额……孤,孤勇者。”我被她的转变震惊到开启自动社交模式,随便说了一首大家都听过的。
“哈哈哈哈居然是孤勇者吗!”她故意摆出很无语的样子,“我啊,两天不听 Eason 就会死。”
倒不必这么爱吧。
“诶,那好可怕哦。”真是个自来熟的怪人啊,我顺着她的玩笑说。
“我叫阿枚,谢谢你刚才帮我,但我真的没事了。”她伸出手。
我告诉她我叫柏丛,是附近大学的学生。阿枚的手有些冰,但看起来和刚才相比,确实恢复了不少血色。她在包里翻找着什么,掏出一个方盒,递给我。“就当是谢、见面礼啦,一定要听哦”。
那是一盒写着陈奕迅精选集的磁带,标签已经少有褪色,但盒子干干净净,看出来主人有精心保护它。
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种东西,但谁能拒绝奇怪小姑娘的电波礼物呢。
“我的母亲曾经得了一场大病。从那以后,她每隔一段时间不听张学友,就会出现心脏病的症状。一开始是隔三四个月才会发作,后来到一两月,然后是一两周……好在她本就爱张学友,这才让她找到这怪病的规律。”
“没想到,在我出生后的十几年,我爱上了 Eason 的歌,却也患上了同样的怪病。”
“先是心慌、心悸,然后就是昏迷。在之后,如果来不及听,就会死掉啦。”
她轻松地说着,但看着阿枚认真的眼神,我惊讶地说不出话。
我想起来,一个读脑科学的朋友曾和我讲,人类的大脑很神奇。即使是日常上太空如旅游的今天,最顶尖的脑科学家也不敢说完全看明白自己的大脑。
尤其是从小就去过太空的人,会有某种奇妙脑信号能够在临床被捕捉。这些信号或许正改变着他们,也改变着人类。
时代进步太快。也就是这样无时无刻接受着太多变化的我,面对眼前的女孩子说的话,才竟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的盒子给我看:“这个 Walkman 就是妈妈给我的礼物,我每天都带着它听。”
我对磁带这种古董并不了解,更别说随身听了,但即便如此,也曾和隔壁阿宅聊过类似话题,只记得他曾用奇怪的语调唱歌,还说什么“Walkman 真音质,秒杀天桥货”之类奇怪的话。那这样看来,眼前的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呢。
“嘘……别说话,你听——”
店里正播到《富士山下》的副歌。我虽对陈奕迅颇有好感,但却也没想过歌词究竟在唱什么。
“你说,买下富士山要多少钱?”阿枚突然问我。
“陈奕迅都买不起,那肯定要很多钱咯。”我说罢她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缝。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聊着,很快熟络了起来。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还说希望以后能常联系。
2
那是轨道大开发的第十五年,先是一座、紧跟着三座太空城拔地——拔空而起,分别占据了 L1、L2 两个地月拉格朗日点。
由于资源和分配的因素,月球背面的 L2 三座太空城,颇有独立于地球的趋势——就像曾经某一部动画片的剧本写的那样。
也正是资源的转移,地球上的生活却与十几年前别无二致。好在我所处的实验室也归属于太空开发项目,条件相当优渥。而许多人则是梦想着去科技更发达的 L2,享受那边的教育和生活。
这几年,阿枚似乎也在备考 L2 的大学。
临考前一个月的周末,阿枚约我去水族馆,说新开了一个花园鳗展馆。我欣然答应,抓起神秘阿宅推荐给我的一个全新款 mp3(号称能防宇宙射线),准备送她当礼物加油。
当然,也在怀旧网站下载了巨多超高质量陈奕迅,又花了两天,把其中的 AI 陈奕迅剔除出去。
说不定 AI 陈奕迅也……管不管用呢?那,假如真正的陈奕迅站她面前说话,管不管用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很快到了水族馆。她已经站在门口,向我这边招起手来。耳机线随着手臂来回摆动,滑稽极了。
她拉着小她几岁的表妹,向我介绍起来。
小环是从小生在 L1 的第一代太空城居民,从小适应太空城的环境。今年父母来地球度假,把她带给阿枚一起玩。小环和我说,大学也要上我的专业,开发宇宙。
快要走到尽头时,终于看到了期盼已久的花园鳗展馆。一条条鳗鱼在沙地里探出头来,随着水流前后摆动着。
小环说,要送给姐姐一副耳机。我也拿出了准备好的 mp3。
阿枚面对突如其来的礼物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L2 真的很远呢。”
“是呀。”
“还能见面吗?”我半开玩笑地说。虽然想见还是能见面的,但什么时候就说不准了。
“宇宙很大,未来更大。说不定哪天就碰面了呢!”她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着说。
阿枚扑了上来。一定要再见啊,我的挚友。
一个月后,不出所料,她成绩优异,被 L2 的地质大学的王牌专业录取。虽说是地质,研究的却是小行星带,那里有许多稀有的铂族金属有待勘探,而这些金属也是很重要的战略资源。
阿枚也顺利地离开了地球,乘着飞船去到了 L2。临走时,她把珍藏的 Walkman 塞给了我,说是听到陈奕迅,就能想起了她。
“你快看!阿丛!”她在视频电话的那头举着手,指向巨大舷窗外的巨大月亮。
“我到月背啦!和正面相比这里好丑哦。”她笑着喊道。
“还真是。”比起永远对着地球的那一面,月背没有平坦的月海,崎岖不平。听说是因为比起正对地月质心的这一面,月背会承受更多小行星的撞击。
“我告诉你诶,听说我们本科就有小行星带的实习项目,好激动啊啊啊啊啊啊!”
“真不错,到时候记得多拍点照片!”
“一定会的,到时候直接发你~”
“发我原图啊!”我喊道。
3
同年,我也随科研组来到 L1,进行某种新型科研设施的开发。那是一个看起来巨大的抛物面天线,比地球上最大望远镜的还要大。但那不仅是个普通的射电望远镜,上面的发射装置,才是我们组的究极研究成果:在理论推算上,这个发射装置可以利用太阳,以大的可怕的功率放大电磁信号。在演算模拟中,这能量甚至足以定向发射到远处的恒星。
当然,我心里却在暗自担心。
地球方面与 L2 剑拔弩张的关系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上方,比起宇宙空间愈发紧张的气氛,地面上的地缘冲突仿佛是过家家一般。我也不能保证,我们这些科研机构是否能在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中独善其身。
随着许多穿着军队制服的人出入,我们的科研项目方向也有了变化。而将天线体积缩小、把发射单元塞到一艘小型飞船中,则成了我们的首要任务。即便组长反复强调我们的科研属性,对方却只是说,你们只管研究,剩下的我们来做。
学校也调拨了一批研究生,来基地实习。我没想到的是,舱门打开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向我打招呼:
“阿丛!阿丛!嘿嘿嘿!我长高没有啊?”
小环蹦到我跟前,笑着问我。
“你怎么和枚姐一样天天戴着耳机呀,听的什么?”
“陈奕迅。”我说。
“哦哦哦?和姐姐品味一样吼吼吼嘿嘿。”她打趣道。
见到熟人虽然高兴,但我心情多少有些沉重。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那飞船。
“小环,你刚从地球来的吗?”
“不啊不啊,我平常住在 L1 的。算上那一次,地球总共就去过两次。”
“假如战争开始,L1 必然会成为前线。那时候你怎么办?”
小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天然正义感的她就会为了地球而战吗?显然不太可能。
我们给那船坞中正在建造的飞船起名叫做玫瑰铅笔,因为那舰体长的离谱,又将要涂上玫瑰色的电磁特化涂料。我曾远远望向那个船坞,与想象中金属光泽的星舰不同,那仍在焊接的船体表面锈迹斑斑、仿佛是久经沙场的老船刚刚退役返岗。我拍照片发给阿枚,她说,好像故乡海边停靠的渔船,还是淘汰了没人要的那种。
而那经过特殊设计的舰身,能够与舰内的发射机构一同,发射功率超过启动阈值的电磁波,利用太阳进行链式放大。
“喂喂,阿丛,到那时候,我们把玫瑰偷走吧!”小环闪着眼睛说。
我清楚地明白,一个恒星级的电磁发射器能在战场带来多大的威力。如果调制得当,可以在己方提前做好应对的同时,突发、毁灭性地打击敌方的战斗力量,更何况所有飞船都是精密的电子设施。
说不定,地球与 L1 方面要用它来执行奇袭任务。
因为网络原因,阿枚与我视频通话的联系频率变少了。前几天,她告诉我即将启程去小行星带,要不要带什么特产。
我笑了,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还能有什么特产,不如多拍几张照片吧。
我又说,你不如给我直播飞跃小行星带。她说贵的要死,你出话费啊。
我们都没想到的是,正是她启航的后一天,地球方面与 L2 的月背基地发生了冲突。伤亡惨重。两方都在地月轨道附近部署了大量战斗力量,全面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军方要求铅笔尽快交付,于是试航也提上了日程。
我走在船坞旁,看着崭新的玫瑰铅笔屹立在眼前,却感觉不到太大的喜悦。一方面是担心阿枚的旅途如何,另一方面,则是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小环问我,如果铅笔如长剑出鞘,会不会杀掉很多人。
是啊。何止很多人,许多猝不及防的平民飞船也可能在电磁风暴中失控,但最可怕的,是 L2 单方面瘫痪后、地球方面的紧随其后的武装行动。
如果庞大的战争终将碾过一切,渺小的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4
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试航。没有载荷,也没有发射任务,所以只需要携带简单的燃料足以往返和维生。任务自然只需要交给最熟悉玫瑰设计的我来完成。
玫瑰刚刚出航,没有人能想到,在这本就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一道霹雳等着我们。
阿枚突发性失聪了。
从研究所打来电话的小环哭着说。
她刚刚接到视频通讯那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情了。更糟的是,阿枚正在离地球轨道两亿多公里的小行星带附近勘探。在这次勘探任务中,她的船舱突发失压,阿枚在剧烈减压中撞到了舱壁,当场昏了过去。幸好失压舱段及时自动落下了隔离门,但那时她的耳朵和大脑已经因负压和撞击受损,如果有专业医疗救治,可能仍有治愈希望。
但她的队友都不知道,对她来说,哪怕是暂时的失聪,也早已等于宣判死刑。
顶着天价中继卫星十多分钟的延迟,她出现在屏幕的那头。头上包满了纱布,却笑着向我招手。
她面色苍白,像是我见她的第一面。
喂。阿枚。喂。
她的手抬起又放下,眯眼笑着看着我,似乎是没有别的什么力气回应了。
我在空旷的舰桥跪地大喊,回答我的只有仪器低沉的嗡嗡声。
我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也不必说一句话了。
而此时雷达却警铃大作,从未投入使用的军用雷达此时正警报敌锁定。想必情报在哪个阶段泄露,让 L2 的军事组织得知玫瑰铅笔的存在。
无论是谁都清楚,这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摧毁在新生阶段的战略目标。
没有装配反制能力的玫瑰将被摧毁。我想,在这绝望的世界死掉也好,看着雷达上迫近的红点,我竟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感。
Walkman 从舰桥桌子上滑落,那一个老旧的磁带顺势弹了出来。
磁带。
磁带——
如同睡梦中初醒一般,我簌地从地面弹起,冲到船尾的控制台前。
我也不清楚,这样究竟行不行。
但大概是无济于事吧。
但是我清楚,这是我还能做到的、最后的事情了。
我将返航能量导向天线。
不行,不够。
加上全舰维生所需的能量——
舱室关闭了制冷,不知是不是能量太大,就连舱壁也逐渐炎热起来。眼镜上挂满了汗水,我摘下眼镜,输入最后一串指令,将一串调制好的电磁波指向太阳。
幸运的是,能量刚刚达到阈值。
那是一首陈奕迅。准确来说,是歌曲调制而成的电磁波。
对不起。我来迟了啊,阿枚。对不起。
来自船首的爆炸冲击同时将我抛到天花板上。几乎昏厥时,我想起来曾经看的一部电影。男主角和华仔开了场演唱会,专送给学生时代超爱华仔的女孩听。
无奈地笑了笑。没法让 Eason 唱给你听,
那就让整个太阳唱给你听吧。
愿意 用一支黑色的铅笔
画一出沉默舞台剧
灯光再亮 也抱住你
愿意 在角落唱沙哑的歌
再大声也都是给你
请原谅我 不会说话
愿意 用一支黑色的铅笔
画一出沉默舞台剧
灯光再亮 也抱住你
愿意 在角落唱沙哑的歌
再大声也都是给你
爱是用心吗 不要说话
尾声
A面
几个月后,我在地球的医院中醒来。
医生告诉我,那时 L2 正企图武装夺取铅笔,研究所遇袭,无一生还。而后敌舰与随后赶来地球舰队交火。
八分钟后,所有舰船都被突然的太阳电磁波瘫痪。
没人知道我做了什么,那艘船的能量根本不足以启动发射,但确确实实地发射了。我在太空中被附近的救援队找到,竟奇迹般活了下来。听说,那时我逃逸塔的氧气只够几分钟了。
那之后,无数飞船抛锚在太空,L2 的一座太空城姿态控制失效,居民紧急撤离后砸向月球。救援持续至今,死伤无数。
两方军事力量损失惨重,但战争被延缓,大概是有走上谈判桌的希望。
B面
与 L2 和谈结束的第三年,我回到地球,路过某街。街道几近破败,却发现一个店面还在装修。记忆中翻找许久,才想起来这里曾是我很久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厅。 L1 太空城没有那种传统咖啡厅,甚至咖啡厅这个词都是我想了半天挤出来的。
似乎仍是一间咖啡厅。
店面似乎已经开始营业,但门可罗雀。不知怎得,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我走了进去。
紧随开门时吹出的冷风,是扑面而来是一股咖啡的醇香。
店里背景音乐轻柔舒缓,我听出来,那是陈奕迅的《白玫瑰》。
一个人坐在桌旁,正向我做出手势:
嘘,不要说话——
我下个月要在「科幻世界」上看到你,听到没有!
写得太好了!